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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來,讓人等久了

中研院物理研究所研究員 余海禮

       四月,陰寒多霧的倫敦寒意稍退,牛頓就選在一六八六年的四月二十八日,於皇家學會發表讓他名垂青史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簡稱《原理》。筆者無意鼓勵讀者閱讀這部記載著宇宙奧秘、堪稱改變人類近代風貌的巨著,但卻千萬不可忽略《原理》對人類現在以至未來的影響。

      
《原理》一書的面世,揭示著西方世界自笛卡兒以降,把宇宙看成是一部複雜大機器的機械觀正式登場。我們可以像處理一部機器般操控自然,可是,卻從此「天」、「人」陌路。無論大千世界以何種風情、形相出現,都只是機械地依循牛頓所寫下的定律永不止息地運作;我們生活其中的宇宙,完全無視我們的努力呼喚、吶喊;人類讓機械佔領了世界,卻把自己的心靈錯放在宇宙之外。

      
《原理》既然撇清了人與自然的聯繫,人便開始要自然為人類服務了。人生產的機器造福了自己,也改變了人的習性,而且往直前,無法回頭,人變成自己產物的奴隸。機械科學的迅速發展帶來了維多利亞王朝的雍容華貴,哈布斯堡的輕歌曼舞,但生命的價值卻日益模糊。

      
終生獨身,把精力耗在以整個人類文化為研究對象的奧斯華賓格勒卻在西方文明發展幾近荼時的一九一七年,付印了《西方的沒落》上卷(The Decline of the West),首次有機地把人類文化看作生命一般,有著誕生、茁壯、成熟和死亡的命運。《西方的沒落》一書開宗明義指西方的沒落(史賓格勒所說的沒落其實有強盛與繁榮之意)乃是一個哲學的課題,包括了有關「存有」(Being)的每一個大問題。史氏試圖透過洞識各個文化最初始、最深邃的根底並從實際生活出發,瞭解未來。只是,要把人重新安頓在《原理》的架構中,為生命在宇宙中產生價值,又談何容易,百年來人類就打了兩次世界大戰!

      
宇宙既然讓生命及心靈在其中衍生,又豈會自絕於心靈之外呢?自從我們的遠祖對著第一線晨光做出詠嘆,便定心靈將要與宇宙共舞。

      
牛頓的年輕歲月裡,也曾對宇宙與生命充滿超越科學的詩意遐想,但為了保住在劍橋大學的教職,只好把一改再改的手稿封存起來,留待後世發現。一九零五年愛因斯坦第一次用狹義相對論修正了牛頓的機械觀;又再十年,進一步把時間、空間跟我們的狀態連起來,宇宙偌大的空間,只是在呈現其中物體與物體間的關係。宇宙不再是個廣漠無邊,死寂的世界,我們跟宇宙的「關係」比我們想像中密切得多了。

      
發現宇宙中充斥著溫度極低的微波躁動,是近代科學的一大偶然。於是我們醒悟到宇宙的確曾經經歷過一場暴烈無比的大爆炸。這美麗的偶然,啟示著生命就在這場爆炸後的百億年中靜靜孕育著。然而,就在我們進一步追尋由虛空而物質,由物質而生命的種種細節時,《原理》機械觀的幽靈又再次禁主宰了科學家的想法。二十世紀科學中最大的禁忌竟然就是調和「價值」與「目的」的嘗試!當我們愈瞭解每蛋白、每細胞的運作時,我們與這世界的聯繫卻日益疏離。如果有科學家說要研究細胞生滅與黑暗能量間的關係,而沒有被同儕待之以瘋子的話,那就不是我們地球的二十世紀了。

      
百年來嘗試彌合被《原理》根斷了的「天」、「人」關係的思想、主義可謂恆河沙數。因創立耗散結構理論而獲一九七七年諾貝爾獎化學獎的比利時著名科學家伊.普裏戈金Ilya Prigogine)就在一九七九年企圖於《渾沌中的次序》(Order Out of Chaos)一書中引進「生成變化的過程」(Becoming)的新科學觀,把人類的心靈安頓其中,只是普氏的想法雖然大膽創新,卻終究缺乏有力證據而無法全功,還得受盡學界的冷嘲熱諷。

      
宇宙的特質與生命間的種種聯繫、纏結是如斯隱秘、晦澀,甚至連犯錯與容忍犯錯的特質,也可能是宇宙讓生命得以展開的最精采的劇情。生命得依附於物質之上;生命只能在宇宙膨脹,溫度不斷下降,能量持續耗損中不斷累積知識、記憶與智慧求存。另一個事實則是,物質終究逃不過「成」、「住」、「壞」、「空」的毀壞宿命。這兩事實在都在訴說著生命的無聊。但戴森卻在《全方位的無限》 (Infinite in All Directions)中持完全不一樣的想法與推測。或許,在久遠的未來,當物質的消失威脅生命的存續時,生命的目的與價值才能顯現,才能擺脫《原理》的枷鎖,那時,生命與宇宙的結合才會登場,只是急躁如我,難免要嘆「未來,讓人等久了!」

本文原載於《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