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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舟共濟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王道還

  人類是地球上唯一遍布全球的物種。即使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也從來沒有哪一種魚,或哪一種鳥遍佈全球的;想來詩人只是推己及人罷了。

 以目前的考古資料來說,非洲的確是人類的演化搖籃,直到兩百萬年前,人類祖先仍然沒有走出過非洲。但是到了一百八十萬年前,人類祖先已經北達今日的喬治亞共和國,南至爪哇,預示了今日的人類地理特色。而與人類五百萬年是一家的兩種黑猩猩,從來沒有離開過非洲的森林。

 我們早已習慣緬懷先人「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艱辛,卻忘了人類今日從北極到南極的地理分布,其實是個有待解釋的事實。

 站在一張世界地圖之前,人類在陸地上的分布,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南非與東非是主要的人類演化舞台,然後人類往北移動,從阿拉伯半島北方進入中東。他們到達中東之後,有三條路可走:往西進入地中海四周,往北進入北亞大草原,往東南進入印度次大陸。十萬年前,現代人的直接祖先在南非出現,四萬年前分別抵達澳洲、歐洲。現代人配備了先進的禦寒技術,可以長期居住在北歐與西伯利亞,這才有機會在凍原帶四處探險。一萬八千年前,蒙古人的祖先已生活在北京附近,一萬五千年到一萬兩千年前,蒙古人種穿過白令海峽,進入新大陸,成為美洲「原住民」。

 但是太平洋上的「原住民」,卻讓人覺悟:看來理所當然的事,未必真的理所當然。太平洋佔地球面積的三分之一,我們生活在東亞島弧圈,實在很難想像紐西蘭、夏威夷、復活節島這三點構成的三角形,放進整個中國都填不滿。

 在地圖上,從中南半島到澳洲的「旅程」,不難想像。可是從東南亞或澳洲深入太平洋,就難了。我們往往不假思索地將澳、紐兜成一家,卻不知從澳洲到紐西蘭,距離相當於從台北到東京。何況從東亞島弧圈到達夏威夷、大溪地、復活節島?然而太平洋上適於人居的島嶼,早在歐洲人地理大發現之前就由南島語族居了。

 南島語族是個偉大的航海族群,他們居太平洋上「許多島嶼」(「波里尼西亞」原意)的歷史,以極為戲劇化的形式將人類地理分布的問題給逼了出來:人為什麼會那麼積極地尋找新的「生存空間」?

 只要展開地圖,就能想見當年有志到大洋中謀出路的人必然要面對的問題。他們沒有地圖、沒有現代科學,甚至不知大地是個球體,他們不知道那兒還有無人居的陸地,因此,他們事前根本無法做理性的規劃。投身大洋的探險隊,是在向未知的命運挑戰。歐洲人發現的太平洋諸島原住民,必然只是無數次挑戰行動的劫餘。這種向未知命運挑戰的衝動是哪裡來的?

 我們只需要複習一下復活節島的地理參數,就知道這個問題從來沒有人認真追究過,反而是奇怪的事。

 復活節島位於南半球,接近赤道,面積不到台灣的兩百分之一,據說先前有個名字,意思是「天涯海角」,地球上大概沒有比它更孤絕的人類居所了。復活節島東距祕魯海岸三千七百公里,西北距大溪地四千公里。最近又有人住的島嶼,是西方的皮特肯島,在兩千兩百公里之外,而它直到一七九年才有人住。因此,復活節島上的第一批居民,必然歷盡了千辛萬苦,加上罕見的好運,才能倖存。但是復活節島卻成了生態浩劫的範例。

 考古學者估計南島語族大約在唐初到達復活節島,當時島上布滿了巨大的棕櫚。可是不到一千年,島上的景觀就全變了,所有的林木都砍伐空,土壤流失,土地沖蝕。島上社群也分裂成敵對的交戰陣營。現在復活節島上著名的巨大人面石像,平均每重達十幾公噸,其實是這個島已從世外桃源轉變成人間煉獄的象徵。雖然從雕刻工藝,以及搬運、豎立石像的工程來說,矗立在海邊的石像,仍然是島民血液中創造力與毅力的見證。

 根據學者調查,復活節島上共有石像八百八十七,成功地運到目的地豎立的,不到三分之一。製作、豎立石像的行動似乎是社會解組的徵兆,而大部分石像都沒有完工,是社會解組的後果。看來投身怒海,尋求新天地,是少數南島語族對社會解組的反應。

 只不過復活節島上最後連製造船的樹木都沒有了。

{本文原載於中央副刊 9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