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彩!
現在我正與妻子處於分居的狀態，並不是感情不好，卻跟摸彩有關係！太太離家之後兩個小孩由我帶，我的工作正處於危機的狀態，只好請鄉下的母親來幫忙，不然我真的會累死啊!
至於為什麼跟摸彩有關係呢？故事得從36年前的燈謎晚會說起……。
那一年我10歲，就在要過農曆年的前幾天，我們的村長不曉得發了什麼財，竟然宣布要在元宵節的晚上辦一個猜燈謎摸彩的村民聯歡晚會。我們是一個鄉下的窮村子，不靠海、不臨溪，沒有沃土、沒有礦脈，只能仰賴著幾分貧脊土地給大家溫飽。可咱們的村子窮歸窮，大家增產報國的心意卻很夠，絕大部分的家庭都有3、4個以上的小孩。因此對我們而言，有三餐可吃也就謝天謝地了。從來也沒有人奢想著這麼一個晚會，還有獎品可以帶回家。所以，我們家從過年前就開始每天討論著摸彩的獎品，我媽媽更是每天燒香拜拜，祈求能抽中個彩色電視機，最好能中第一特獎六千元(我記得那時個公車票一張才五毛錢)。不只是我們家，村裡的家家戶戶、大大小小，大家都在期待著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除夕前一天，抽獎的辦法正式公告在村辦公室的門口。沒想到這一公布，竟然引起了全村的騷動。辦法中規定，為了公平起見，一戶只能有一張摸彩券。這對隔壁張伯伯來說，確實是公平的，因為他是個王老五。可是對我們家而言就非常不公平了，我們家上上下下，即便是養的那隻豬不要算在內，也是個十口之家，這一張摸彩券怎麼會夠呢？說穿了是我媽想要多幾張彩券多些中獎的機會，當然也不只我們家，張阿姨、王媽媽、李大嬸、蔣姥姥……那一家不是三、五個蘿蔔頭啊！於是，我媽找了幾個鄰居，聯手到村辦公室去爭取權益，連準備過年的事情都不管了！
幾個大嬸在村長身邊你一言我一語的，搞得村長都快瘋了，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啊！後來還是村幹事講了兩件事，才提醒了村長，而決定讓所有的村民都可以有一張摸彩券。這個決定，就現在我的來看，的的確確是誤了我的一生。村幹事的精明與幹練，讓他後來取代了村長，甚至還當上了我們這個鄉的鄉長。這是題外話，再說就扯遠了。村幹事講了什麼呢？他說：「村長，你的辦法並沒有問題，可是咱們村裡光棍不多，但是像這些一家有5、6個小孩的可不少啊！你何苦要得罪這大多數人呢？」村長一聽也覺得有些道理，可是辦法已經公告了，該怎麼解釋呢？幹事說：「那簡單，您就說為了擴大村民的參與層面，這難得的一次摸彩晚會，決定本村村民每人一張摸彩券。」村長從善如流，也終於打發了這一群恐怖的大嬸軍團。至於那些光棍叔伯們，反正怎麼改都是一張摸彩券，也就沒什麼意見了。
初五一大清早，村辦公室開始上班的第一天就擠滿了領彩券的人。我媽高高興興的領了十張彩券，回到家便放在祖宗牌位前，每天燒香拜拜，祈求列祖列宗保佑中大獎，對於村長早上說：「抽獎的時候，得獎人必須在現場才算數，不然就視同棄權。」的這件事絲毫不以為意。因為我們家是母系社會，我想我媽一定早就想好因應的策略了。
元宵節當天，我媽果然叫我們幾個兄弟搬了10張小板凳到村辦公室前的廣場擺著，不消說，這一個蘿蔔一個坑，誰也不能跑不掉。這一天中午前拜拜完，就等著晚上的摸彩了。
晚會開始之前我就非常的興奮，坐在位子上看著台上的表演節目，猜著燈謎，每幾個節目之後，村長就會穿插幾個摸彩。我的心情是很矛盾的，一開始都是小獎，我不希望被抽中，可是萬一連小獎都沒有呢！我這樣問我媽，她說：「呸！呸！呸！童言無忌。我們一定會中第一特獎的！」時間很快的過去，整個摸彩過程果然也如同我媽的規劃與設計一樣，前面的一些小獎我們家10張彩券都沒中，似乎就在等著第一特獎啊！到後來，幾個抽中獎品的鄰居，竟然開始對我媽媽投以羨慕的眼光！
就在這個時候，鄉長來了，還帶著幾個鄉民代表，村長說：「鄉長就是要來幫我們抽出第一特獎的！」然後鄉民代表輪番上台致詞、摸彩……，我的幾個弟妹早就累得睡著了，我卻依然興致勃勃。！只是我萬萬沒想到，接下來發生的事，讓我換來了一頓毒打，失去了「掃墓幫」老大的地位，並與我媽冷戰了八年。
我媽平常是不會打人的，因為只要她大聲的吼一下，眼神這麼一瞪，你就得識相地乖乖配合，不然他就有一個專門御用的打手，也就是我的父親，幫她處理這費力氣的事情。可是一旦你惹到讓我媽出手，那就是綿延不絕的攻勢，先是毒打一番，一種不同於男人狂暴式的打小孩方式，她總是用一把小竹條，一下一下地打，上下、左右、前面後面，她總能周全地照顧到。累了就罵上幾句，接著再打。那是一種又久又痛的打人方式；然後就是罰跪，那更是折磨人，因為我爸爸這時會出現負責訓勉，並且總得講上個一兩個鐘頭的人生大道理；事情還沒完，似乎總得賠上父母親吵架，有時我媽會離家兩三天，直到父親帶著全家求她回來，事情才總算圓滿結束！
我們村子旁邊有一個公墓，連同公墓旁的亂葬崗，大到難以想像的地步。其中的成員來自全國各地，不論大江南北，本省、外省，連東北的、雲南的、廣西都有，而逛公墓對我比較具體的影響，首先是公墓成為我孩童時期的經濟來源，其次是日後我的地理概念竟然來自這些全國各地都有的墓碑。要說我們這個村子與其他村子有什麼樣不同的收入，那公墓就是本村最重要的經濟來源了。附近幾個村的祖宗八代幾乎都住在我們這個公墓裡，每天都有人往生西方極樂世界，或者去天堂找耶穌，總有些外來的人讓本村多些活力。旺季到了，那更是人馬雜遝，好不熱鬧啊！清明節就不用說了，其他像是中元、中秋、過年前後，每到重要的節日，總有個幾十戶人家來掃墓，附近的店家、臨時來擺攤的，都在這幾天賺到一年的生活補貼。老實說，每回看到這些人因為死人而賺飽活人的錢，心中就不是滋味。同樣生活在一個窮村裡，為什麼只有他們能賺這些錢！可我父母親也很認份，從來也沒想過時候到了去擺個攤位，賺些家用補貼！但我就不同了，八歲的那一年清明節，我找了幾個年紀相仿的朋友，一起在公墓與亂葬崗間幫別人掃墓、整理墓碑，那一年我們一共掃了19個墳塋，補了不曉得多少墓碑上的字，賺了313元，他們因此稱我為老大，我也順勢組成了掃墓幫，每年從事這樣的行當，並且不斷的新增服務項目、擴大營業。從那一年起，公墓裡每年都增加不少的競爭對手，為了搶生意，我們總是要想盡各種服務的新方法。基本的割草、掃地是一定要的；墓碑上的字重新上漆，金漆紅漆價錢不同；幫忙修補裂縫、準備鮮花水果、備辦金銀紙錢、提供各式飲料檳榔、栽種樹木花苗、遮陽傘、休閒椅、涼扇……各種服務不僅是對死掉的人，對掃墓人的提供方便與舒適更是我們搶生意的訣竅！「掃墓幫」的成立與發展，讓我們這幾個窮小孩有了希望，認為自己將來應該就是從事殯葬相關行業的料吧！(一起長大的朋友中也確實有兩位在殯葬業服務，並且因此賺了大錢！)
在幾個鄉民代表輪番致詞的時候，我們這幾個不大不小的孩子開始坐立不安了，首先是威弟來找我，然後笨笨、小六、匡仔……都來了！我們玩著玩著就逐漸忘了我媽媽交代的事情：「千萬不可以離開會場！」不過當時我也真得還沒有離開，直到小朱匆匆忙忙的跑來說：「隔壁村的阿土要找我們談今年清明節掃墓的生意」，我才帶著幫眾到最後面的地方去談判了。當時阿土提出將公墓畫分出幾個區域，大家各自經營區域內的生意，互不侵擾……。我一聽就覺得不妥，可是小朱、義仔卻說：「這樣大家就不用搶生意了。」我當下就暫停談判，召集大家來說明我的想法，就在這個時候鄉長上台致詞，而我卻和這幫兄弟轉到巷子裡討論起生意地盤的大事了。
儘管有許多競爭對手，我們仍然是最大的掃墓集團，這其中牽涉到的問題很多，老實說即使現在認真回想，我也記不起來這些方法當初是怎麼想出來的！我除了想出許多掃墓服務的方式之外，為了更加鞏固成員，使每個人都努力工作，我想出的分紅方式是幾乎讓每一個成員都可以當老闆！這些規劃在當時其他孩子看來是不可思議的，我也才可以保住幫主的地位。當時公墓就在我們村子邊上，我們有最佳的機會，最好的方法，我們有最多的成員……，我們當然沒有必要與別人分享，更何況是隔壁村來的阿土……！當我在慷慨激昂的說明我們如何的掌握優勢，完全沒有必要與別人瓜分地盤的同時，聽到一個巨大而慘烈的聲音呼叫著我的名字，那是我媽的聲音！我當下驚醒，徹徹底底的從幫主的角色回到了兒子的身分，抽獎的事情驚恐的回神到我身上。我的媽啊！該不會……。
我媽拎著我死命的往舞台前跑去，這一路上我的心情彷彿是邁向陰曹地府般的恐懼，感覺遭受到極大的電極，全身酥麻，不知道是痛還是癢，精神則完全凝滯，看著身旁的鄰居叔伯阿姨，每個人的表情都很詭異，每個人好似都在對我說些什麼，我卻一句也聽不到。我媽上氣不接下氣的一路狂叫奔到台前，大喊：「阿狗來了！阿狗在這啦！」但是，看到的卻是蘇伯伯拿著一個紅包袋站在台上與村長合照的畫面，他那張笑得合不攏的嘴臉，我到目前為止都無法忘記！接著我媽歇斯底里的上台大鬧，認為這個獎應該是我們家的……。
村長、幹事向我爸爸一再的解釋：雖然抽到你們家阿狗，可是辦法規定的很清楚，人一定要在現場。人家鄉長唱名三次，還故意拖長時間等了一下，你們家阿狗根本就不在，那也就只好重抽了呀！幹事一再的解釋，我爸爸只是默默地點頭，我媽則越來越生氣。爭取不到第一特獎的怒氣，全都轉到我身上來了。
這件事情在我家足足紛擾了三個多月，直到那一年的清明節前夕，我爸爸領著我們八個小孩到桃園大湳的一個工廠宿舍跪在我媽面前，求了兩個多鐘頭才讓我媽心不甘情不願的回家。這一次我媽不只是生我的氣，還講起嫁給我爸是多麼辛苦，她要維持家計，除了家事，還要接額外的家庭工業來做，我爸又不會賺錢，卻喜歡小孩的一直生了八個，我們不但不體諒她，竟然連個中獎的機會也……。所有我知道的、不知道的事情，新仇舊恨，舊債新帳，林林總總加起來，讓我媽決定又一次離家出走。但這是三天之後的事情，而且我覺得這一次事態真的很嚴重，我所引發的問題不只是有沒有中獎的問題！可是我不敢想太多，因為我實在不願意承認，這三十多年來我們家一直存在的許多尷尬，都是因為我而引起的。不過當晚我還是逃不了一頓毒打，無論如何我媽的怒氣需要宣洩，這一頓打出手之重、密度之高、狠度之強，真是前所未有。據我妹妹後來告訴我，當時我呼天搶地的叫聲幾乎驚動了全村，圍觀的人似乎不少於晚會的人數，許多人在旁邊說些同情我的風涼話，卻沒有一個人敢出聲相勸，包括我父親在內。
我當時其實並不明白我媽媽為什麼要生那大麼的氣，那天晚上我呼喊到最後索性也就放棄了，因為我突然想起關於掃墓幫地盤的問題，念頭一轉我心想：說不定我很快就可以把那第一特獎的錢給賺回來了。這麼一想我也就不再叫喊，任我媽媽發瘋似的，將手上的竹條如驟雨般的掃落在我的身上！那時候的我也暗自決定：在我賺到六千元之後，我就再也不理會我的媽媽了！可是我並沒有賺到六千元，卻持續與我媽媽冷戰，直到高中畢業我考上國立大學第一志願，她的兒子終於讓她有面子在別人面前抬起頭來，可以向鄰居炫耀！
回頭說我媽離家出走之後，我叫威弟召集大家開會討論今年的掃墓工作如何安排，他卻出現猶豫驚慌的表情。原來當天晚上小朱、義仔這兩個蠢蛋竟然為了求一個安穩的地盤，與阿土達成協議，找了其他的掃墓團體，共同畫分出彼此經營的區域！我氣憤的辭去幫主的位子。只是我沒有想到從此我開始疏離掃墓幫，並且逐漸改變了我的一生。因為後來我只有在需要掃墓賺錢的時候才參與掃墓幫的活動，其他時間我開始用功讀書了。日後，我回頭看這件事所引起的變化，更加的深刻明白：摸彩這件事情對我生命的影響其實是非常重大的。
我們村子裡的孩子大體上是分成兩種類型的，一種是很會讀書、幫忙做家事的好孩子。我媽常說：「你們看陳媽媽家的四個孩子，沒有一個去補習，每天還幫家裡做家事，功課總是拿第一。你們啊……」這樣的話聽多了，我們也就麻木不以為意了。況且，我們與他們是完全不同掛的，私底下也只是點頭之交，生活中並沒有什麼交集。我們是另一種類型的小孩，很愛玩，惹事生非少不了我們，每天總是有人到我們家告狀，說我們家的某某某又惹了什麼事。功課不好，作業經常沒交，我們是小錯不斷但大過不犯。我爸常說我們是：「生雞卵沒，放雞屎有!」(閩南語)可是這件事情之後，我整個人像是轉性一樣，從此功課日漸精進，國中之後我就進入好班就讀，而那群掃墓幫的弟兄們則被分到了放牛班！人生從此分道揚鑣，各奔異途了！
接下來的故事就平淡無奇了。我順利考上明星高中，選擇了當時男生們都會選的甲組，也就是現在的第二類組，努力拼命的讀書考入國立大學的電機系，交女朋友、畢業、當兵、退伍、進入一家科技公司擔任工程師、結婚生子！一轉眼就是36年。我們公司是一家國際有名的科技公司，每年的尾牙都有聯歡晚會，老闆總是會準備一個特大獎，有時是進口汽車一輛，有時是價值一千萬的股票，有一年還是一棟房子。只不過老闆規定：必須是在公司服務績優，且年滿十年以上才可以成為大獎的被抽獎人。我努力的工作，十年後，終於可以有資格參與大獎的摸彩了，不過都只能偶爾中個小獎回家，而我總是安慰自己：中大獎的命早在10歲那一年就已經用完了。
去年尾牙，我們公司渡過了金融海嘯的虧損而開始賺錢，老闆特別高興的宣布：今年尾牙第一特獎2500萬元。說真的，聽到消息的那一瞬間，36年前的歷史清楚的浮現在我眼前，我不知道該感到悲哀，還是興奮。尾牙晚會我照常出席，一萬多人的會場，會讓你不自覺的顯得渺小。當然幾百個獎項對我而言，抽中的機會也不會高到哪裡去，十多年來我中獎的次數隻手可數，這一次我仍然不抱希望。可是我老婆就不同了，她說：「老公啊！今年我感覺很不一樣喔！今年啊！我有強烈的預感你會抽到大獎的。……」我心裡在OS：這跟當年我媽媽的樣子差不多啊！
在會場坐了快兩個鐘頭，表演節目是很精彩，有許多歌星及模仿秀，讓人在等待的時候不會覺得太無聊。真要說有什麼問題的話，那就是公司給的便當不怎麼好吃，節目內容缺少一些火辣的刺激，還有就是新聞記者太多了。他們報導的都是老闆一家人的新聞，幾房老婆之間的互動啦！幾個孩子的表現啦！老闆跟那一個老婆多使個眼神、多幾個親暱的動作……等等，對我們這些員工與公司業績表現的報導實在少的可憐啊！
正在恍神的時候，手機響了！原來是我的那群大學死黨三缺一要找我補個人手，我當然是再三拒絕啊！我是這麼跟我老婆說的，而她當然不相信。可是我當晚確實一再的抗拒，只是結果我仍然落跑到朋友家打麻將了！說真的，我當時心中根本就認為我不可能抽中任何獎項，更不用說第一特獎了！要不是我老婆說她預感我會中獎，我應該不用講快10分鐘的電話來試圖拒絕我的死黨吧！
不過，當晚我在牌桌上卻是異常的神勇，四暗刻、大三元、清一色……各種好牌幾乎都出現過！我贏了快五萬元，當時我還在想他們應該有些後悔找我來打吧！最近這幾次打牌，還是我第一次贏錢呢！突然之間，我想起了老婆說的話：「我有強烈的預感你會抽到大獎的，因為我的眼皮一直跳，這是有意外之財要來的好預兆啊！」
電話響了，我心想不會吧！難道是同事來電通知我抽中第一特獎了嗎？接起之後一聽我就掛掉了，原來是問我要不要找按摩小姐的色情電話！心中的忐忑暫時放下，我就跟他們說：「我老婆的第六感真的很準，今天出門前她說我會有意外之財，果然不錯，今天晚上我還得感謝你們這三個苦主啊！哈哈哈哈！」
電話又響了，我正準備自摸，也就不太想接。可是電話一直響，我拿起來一接：「什麼！」我大叫一聲，大家應該都被我嚇到了吧！「我抽中了第一特獎……」！我當然來不及趕回去會場，老闆每年都親自來摸這第一特獎，抽中的員工必須親自上台領獎！……
後面的慘事就不用再說了，我媽媽來我家幫忙帶小孩，可是卻常常拿36年前的舊帳嘲笑挖苦我，我則還在苦思如何讓我老婆回家呢！你可以幫我想想辦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