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課 在迷宮中仰望星斗 政治人的人文素養 龍應台
一、雜文
1.狹義:文人借來做批評社會的武器,希望社會改革進步。具有短小精悍的體型、潑辣雋永的本質與銳利前進的氣勢等特色。
2.廣義:瞿秋白:「雜文是文藝性的社會論文。」雜文的書寫常介於個人感受及嚴肅社論之間,常旁徵博引,呈現一個人的獨到見解。
二、野火集與龍應台
1. 野火集命名的由來是龍應台本著知識分子的道德勇氣與社會良知,再加上讀者的鼓勵,開始一系列探討社會上許多被大家見怪不怪的現象。她說:「取『野』,是希望放得開,不受傳統觀念的束縛,對事情提出新的看法;『火』,是取其熱力,希望把大眾冰封已久的心靈,重新搧熱起來。」龍應台用此說明她對這個專欄的期許。於是,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美國不是我們的家、生了梅毒的母親、幼稚園大學、不要遮住我的陽光……,一篇篇有著聳動標題,就像野火般炙熱的評論性文章,陸續在中國時報刊了出來。
2. 西元一九八四年,龍應台一篇「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的個人投書刊出後,回應不斷,在那個沒有網路、電視只有三臺、報禁未開的戒嚴時代,「野火」的影響力靠口傳、靠影印、靠大字報,也正因此,隔年野火集成書上市,短短二十一天再版二十四次,讓「野火」成了一個時代的共同記憶。詩人余光中在一次演講中,提到當代的女作家,曾以「龍捲風」來描述野火集造成的震撼。
3. 野火集轟動之後,龍應台就去了歐洲,她在歐洲浸淫於另一種文明與另一種理性社會的視野裡,在美國、臺灣之外,又增加了不同的參考座標,也影響了她的寫作風格。作者曾言:「四十歲以後的寫作,我看到一個同樣的現象,但憤慨不再了,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求知欲,看到一個現象,我會留意現象之所以產生的來龍去脈是什麼。」在歐洲居住,她深刻感覺自己就是中國人。在這段期間,她寫了人在歐洲、百年思索等書。旅居歐洲十三年,作者對社會、文化的使命感依舊,但在剖析問題時,加入了宏觀的視野和歷史的深度,致命的星空一文正足以反映此時期作品的特色。
三、注釋補充
※天問
天問是屈原思想學說的集粹,所問的都是上古傳說中不甚可解的怪事、大事,詩人提出一百七十多個問題,涉及「天地萬象之理、存亡興廢之端、賢凶善惡之報、神奇鬼怪之說、政治哲學、倫理道德、人物神話」,他似乎是要求得一個解答,此詩表現屈原思想的博大和探索真理的熱切。
1.曰: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隅隈多有,誰知其數?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屬?列星安陳?出自湯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幾里?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
語譯:遠古開初的情況,誰把它傳說下來?那時天地還未形成,根據什麼去考訂?……天的角落和彎曲的地方很多,誰能知道它的數目?天在哪裡跟地會合?十二時辰怎樣劃分?太陽、月亮懸掛在什麼的上面?眾星陳列在什麼地方?太陽從湯谷日出,從蒙汜日落,從白天到晚上,行走了多少里?月亮有什麼本領,能夠死而復生?那個黑影是什麼?是兔子在它的腹中嗎?(顧菟:後借指月亮。)
2.日安不到,燭龍何照?羲和之未揚,若華何光?何所冬暖?何所夏寒?焉有石林?何獸能言?……一蛇吞象,厥大何如?
語譯:太陽哪裡照不到?什麼地方用得著燭龍照耀?羲和還沒有揚起鞭子趕載著太陽的車子出來,若木的花為什麼能夠發光?什麼地方冬天溫暖?什麼地方夏天寒冷?哪裡有石頭樹林?什麼禽獸會說話?……一條蛇能吞下一隻大象,牠有多大?(燭龍:人面龍身,口中銜燭,在西北無日之處照明於幽陰。傳說他威力極大,睜眼時普天光明,即是白天;閉眼時天昏地暗,即是黑夜。)
四、字義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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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 形 |
字 義 |
詞 例 |
1. |
素 |
質樸,不加裝飾 |
讓孤獨籠罩,與隱藏最深的自己「素」面相對 |
「素」面華衣而拜(杜光庭•虬髯客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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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調「素」琴,閱金經(劉禹錫•陋室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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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 |
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酈道元•水經江水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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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古詩十九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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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來、平時 |
兩生「素」賤其人,力拒之(宋濂•秦士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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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靜「素」奇其人(杜光庭•虬髯客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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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善留侯張良(史記•鴻門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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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交、故舊之誼 |
非有平生之「素」(蘇軾•留侯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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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性 |
引氣不齊,巧拙有「素」(曹丕•典論論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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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生絹 |
十三能織「素」(孔雀東南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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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上山採蘼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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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件 |
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飲馬長城窟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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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的、平白的 |
尸位「素」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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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君子兮,不「素」餐兮(詩經•魏風•伐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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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實無名的 |
然則孔子之春秋,「素」王之業也(王充•論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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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藉 |
憑藉 |
使我們能「藉」著星光的照亮,摸索著走出迷宮 |
襯墊、依托 |
相與枕「藉」乎舟中(蘇軾•赤壁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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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 |
此所謂「藉」寇兵而齎盜糧(李斯•諫逐客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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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借,藉言猶藉口 |
喋血山河,「藉」言恢復(連橫•臺灣通史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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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亂(ㄐㄧˊ) |
肴核既盡,杯盤狼「藉」(蘇軾•赤壁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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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
縱 |
直的(ㄗㄨㄥ) |
頭上就有「縱」橫的星圖 |
全是「縱」橫的殺氣(蔣勳•我與書畫的緣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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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放(ㄗㄨㄥˋ) |
「縱」虎歸山、七擒七「縱」、「縱」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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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誓療之、「縱」之、順之(龔自珍•病梅館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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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放(ㄗㄨㄥˋ) |
瞽叟從下「縱」火焚廩(史記•五帝本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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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加拘束(ㄗㄨㄥˋ) |
「縱」一葦之所如(蘇軾•赤壁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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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ㄗㄨㄥˋ) |
「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史記•項羽本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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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有健婦把鋤犁(杜甫•兵車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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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柳永•雨霖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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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渺 |
深遠 |
那欲言又止的文字裡幽「渺」的意象 |
水面遼闊 |
「渺渺」兮余懷,望美人兮天一方(蘇軾•赤壁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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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小 |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蘇軾•赤壁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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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地遠隔,模糊不清 |
一別音容兩「渺」茫(白居易•長恨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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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
話 |
說、談,動詞 |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
把酒「話」桑麻(孟浩然•過故人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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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李商隱•夜雨寄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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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語,名詞 |
悅親戚之情「話」(陶潛•歸去來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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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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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
「話」中說杭州府有一才子,姓李名宏,字敬之(警世通言•蘇知縣羅衫再合) |
五、字形辨析
★相同偏旁
刀 |
嘮叨、忉怛、小舠 、魛魚、虭蟧、鳭鷯、叼走 |
勞 |
嘮叨、癆病、勞動、嶗山、撈捕、水澇、懊憦、蟧螺 |
罔 |
迷惘、罔顧、魍魎、漁網、蜘蛛蝄、誣誷、車輞 |
官 |
草菅人命、綰髮、捾取、管窺蠡測、餐館、棺槨、玉琯、涫涫(水沸騰貌)、婠 妠(體態美好)、病痯、輨鍵(車轂端上的鐵箍和車轄) |
旦 |
惻怛、肉袒牽羊、坦克、肝胆、黃疸、但書 |
會 |
劊子手、繪畫、燴飯、人文薈萃、會合、巿儈、樊噲、檜木、溝澮、狡獪、膾炙人口 |
鬼 |
玫瑰、蒐羅匪易、餽贈、慚愧(媿)、馬嵬坡、騩馬、魁偉、傀儡、磈硊、胸中塊壘、魑魅魍魎 |
台 |
青苔、刑笞、颱風、色妙才駘、跆拳道、胚胎、懈怠 、危殆、心曠神怡、貽笑大方、欺紿(詒)、迨此良辰、甘之如飴 |
婁 |
千絲萬縷、衣著襤褸、篳路藍縷(褸)、屢勸不聽、鏤骨蝕髓、痀瘻、佝僂、傴僂、樓房、黔婁、嘍囉、培塿、摟抱、竹簍、敝衣草屨、寠 陋、窶困 |
|
楞住、愣頭愣腦、塄(棱)角 |
旁 |
徬徨、膀胱、榜樣、傍晚、滂沱、牓示、搒撻、磅砰、艕舟、牛蒡、毀謗、英鎊、臂膀、依山傍(徬、旁)水 |
未 |
愚昧、姊妹、鬼魅、寤寐、目眛、韎韐(古祭服上皮製蔽膝) |
六、成語集錦
1.眾說紛紜:說法不同而又雜亂
義近:各說各話
反義:異口同聲、眾口一辭、意見相同、異口同辭
2.驚天動地:形容聲音很大。後用以形容聲勢驚人
義近:震天駭地、隱天動地、撼天震地、驚神泣鬼、震古鑠金
反義:無聲無息、微不足道、寂天寞地
3.草菅人命:視人命如草芥而任意摧殘
義近:殘民以逞、率獸食人、魚肉百姓、塗炭生靈、暴虐無道、戕摩剝削
反義:悲天憫人、視民如傷、民胞物與、仁民愛物、愛民如子、痌瘝在抱、體恤民瘼、己飢己溺、真誠惻怛
4.鑑往知來:觀察過去的事實,便能推知未來可能的變化
義近:觀往知來、見出知入
5.妄自尊大:驕矜自大,自命不凡
義近:妄稱尊大、妄尊自大、夜郎自大、傲慢狂妄、不可一世、心高氣傲、目中無人、自命不凡、自高自大、狂妄自大
反義:妄自菲薄、自輕自賤、屈己待人、謙恭有禮
6.利慾薰心:貪圖名利私慾而蒙蔽了心智
義近:利令智昏、重利忘義
反義:見利思義、見得思義
7.南轅北轍:指本要向南,但卻駕車往北行,離目的地越來越遠。比喻行動和想要達到的目的相反,或比喻遙隔兩地
義近:背道而馳、北轅適楚、北轅南轍
反義:有志一同、同心同德
七、政治名言
1. 政客會想到下一次的選舉,政治家則會想到下一代。(美國克拉克)
2. 國家最尊貴的成員是誰?是誠實正直的巿民。(德國歌德)
3. 受愛戴的君王在臣民心中擁有的權威,比篡奪者的暴政能擁有的強千百倍。(法國盧梭)
4. 越是美德統治的地方,越不需要才能。(法國盧梭)
5. 用暴力證明自己強悍的人,實際上是愚蠢而虛弱的。(朝鮮諺語)
6. 一個國君的光榮與其說取決於燦爛的王冠,毋寧說取決於人民的幸福。(法國維拉斯)
7. 一個人可以用刺刀搭起自己的寶座,但他卻無法坐在上面。(英國威廉•拉爾夫)
8. 廣施仁政,博愛樂民。精心治國,天下歸心。(印度瓦魯瓦爾)
9. 熱愛人民是最必要的品德,只有真心實意地愛人民,才能耐心解決各種問題。(印度甘地)
10. 誰忘記了百姓,誰就會被百姓遺忘。(古羅馬賀拉斯)
11. 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管子•牧民)
12. 上君盡人之智,中君盡人之力,下君盡己之能。(韓非子•八經)
八、課外閱讀
孟子•公孫丑上
孟子曰:「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溼而居下也。如惡之,莫如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國家閒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詩云:『迨天之未陰雨,徹① 彼桑土②,綢繆牖戶。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今國家閒暇,及是時,般③樂怠敖,是自求禍也。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④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語譯:孟子說:「行仁政國家興盛,民生安定,就獲得尊榮;不行仁政國家就衰敗,則招來恥辱。如今有人厭惡恥辱卻又安居於不仁,這就像厭惡潮溼卻又安居在低溼的地方一樣。如果厭惡恥辱,還不如崇尚道德,尊重賢士,讓賢人在位做官,有能者擔任官職辦事。國家太平無事,及時修明政教刑法,這樣即使是大國也必然會怕它了。詩經上說:『趕在天還沒陰雨,剝取桑根的皮纏結修補通氣孔及出入洞。今後在此樹下的人,還有誰敢欺侮我呢?』孔子說:『做這首詩的人,是知道防患未然之道的啊!能治理好他的國家,誰還敢欺侮他?』現今國家太平無事,卻趁這時候任情作樂,怠惰遨遊,這是自找災禍啊。禍與福沒有不是自己找來的啊!詩經上說:『永遠配合天命,自己求來眾多的幸福。』太甲說:『上天降下災禍,還有辦法躲避;自己造下罪孽,那就別想再活存。』說的就是這個道理。」(① 徹:通「撤」,剝取。②桑土:指桑根之皮。土,音ㄉㄨˋ,通「杜」,根。③般:音ㄆㄢˊ,大也。④太甲:書經篇名。)
發現臺灣發現我 龍應台 (選自看世紀末向你走來)
一
怎麼辦?
把彈簧墊掀起來,就找到了毛病。這是一張巨大的床,中間支撐的梁木斷了,斜插在地毯上。沒有客人的時候,孩子們把這張客房裡的床當作體操墊,木樑都給蹦斷了。床墊傾斜,客人得像壁虎一樣努力貼著床面,才不致於滑下來。
怎麼辦?
華德和我分別站在斷梁的兩邊,打量那毛鬚鬚的斷裂處。半晌,我說:「不難!拿一疊雜誌來墊在下面就可以。」
他驚奇的看著我,似乎聽見了什麼荒唐的笑話,說:「我在想……測量木梁和地板的距離,我需要量尺;斷的地方要用兩個木樁支持,我需要電鋸和六公分乘六公分的木頭,連接木樁和大梁嘛,得用上五公分長的螺絲釘,還有專門修補木製品用的強力膠……」
我驚奇的看他一眼,覺得好笑:「那不是很費時間嗎?一疊舊書一樣可以撐著,我們唯一要決定的,是該用你的經濟學月刊還是我的文學雜誌,對不對?」
「可是……」他搔搔頭,似乎作夢也沒想到世上有這種解決問題的辦法,「可是可是……那樣床還是壞的,並沒有修,不多久又會塌下去,不結實……」
我到儲藏間去找舊雜誌,真多呀,小說世界、紐約書評、歐洲事務、明鏡周刊、文學月刊……當我抱著沉沉的一疊雜誌回到床邊時,他正勾身跪在地上,手裡拿著尺,腳邊擺列著電鋸、木塊、螺絲釘、強力膠、我叫不出名字的什麼工具……還有,清理善後用的吸塵器。
夫妻同甘共苦嘛,他趴在地上修床,我就坐在地上翻讀雜誌。當他把床修好了的時候,我也翻完了最後一本。他用手臂壓壓已經復原了又可以用上一百年的床梁,滿意於它的堅挺,一邊收拾工具一邊笑著說:
「你,是個臺灣的孩子。」
我也笑了,對,我是一個臺灣的孩子。
在我的文化裡,我可不是唯一用雜誌修床的人。要聽證據嗎?在臺灣一個杜鵑花夾道的大學校園裡,一位來自蘇格蘭的客座教授曾經對我說:
「中國人可愛極了!我跟總務處說宿舍裡的床斷了一隻腿,不能睡人了,拜託趕緊修理――當天晚上就來了個工友,帶了四個磚頭……」他縱聲大笑。
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磚頭和雜誌,都是解決人生困境的權宜之計。奇怪的毋寧是,為什麼這些西方人不偏好方便的權宜之計?
二
住在臺北的時候,有個鄰居要搬家。不遠,不過從城南遷到城北,但畢竟也是一家四口,從尿布、三輪車到針線鈕釦、筆筒、打字機、碗盤瓢匙,那打包的工夫可夠瞧的。說是卡車要來的那天早上,我踱過去,想在混亂中或可幫點忙。沒想到,光腿的孩子在地上打滾,尿片還在櫃子裡,針線鈕釦還在抽屜裡,打字機還在書桌上……
「怎麼?」我問,「卡車今天不來?」
「來呀!」主人正就著水漕洗碗,「馬上到。」
「那……」我望著那一屋子的琳瑯滿目,著實困惑,「東西不打包?」
「無所謂啦!」主人說,「路程短短。」
在我的搬家經驗裡――那自然是在美國,不管遠近,搬家前的打包要好幾天的工夫;想想看,每一只玻璃杯,每一只碗,每一個磁盤陶鉢,都得用幾層紙密密包裹,然後一一裝箱,一個廚房就要花上一天的時間。即使是搬家公司的彪形大漢,也要好幾個鐘頭。
卡車來了。幾個年輕小伙子衝進門來,和主人一家大小同心協力的動員起來。我懂了:抽屜,裝滿了針線鈕釦、迴紋針、橡皮圈、口香糖、原子筆,就這麼原封不動的擺上卡車;打字機,裹上一圈毛毯,就塞在衣櫃腳下;鍋盤碗筷擱進小寶貝的塑膠澡盆裡,蓋上一條太空被。
那琳瑯滿目一屋子的東西竟然全塞進了卡車,主人愉快的向我揮手。卡車起動時,那抽屜裡的、衣櫥裡的、澡盆裡的,所有的東西都開始滾動搖晃,發出匡噹嘩啦的巨響。
那匡噹嘩啦的巨響,一卡車的滾動搖晃,竟然像一個熟悉的夢境。我怎麼會忘記了呢? 十四歲那年,我們的卡車不也這麼匡噹嘩啦的從苑裡駛進茄定?十一歲那年,我不也幫著母親把碗盤塞到澡盆裡,然後隨著卡車搖晃滾動的從高雄駛進苗栗?八歲那年,不也曾擠在卡車司機旁匡噹嘩啦的從高雄城東搬到城西?五歲那年,母親用一床老舊發黃的蚊帳把我裹起來,塞在卡車一角,從新竹睡到高雄,不記得那匡噹嘩啦的巨響。三歲那年……
到了,總是有破盤破碗的。無所謂啦,丟了就是。反正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值錢的,都留在大陸老家啦!哼,那些個博物館擱在玻璃櫃裡面展覽的碗啊盤啊,當寶貝似的,在老家是放在牆根餵貓狗的,不當一回事。母親驕傲的說。
在唐、宋的盛世,中國人搬家是不是也這麼「無所謂」的匡噹嘩啦呢?西方人搬家又為什麼那麼小題大作放不開呢?
三
三月,德國大學放寒假,是我每年返回臺灣的時候。下了好幾天細雨,終於放了晴,二哥說,「走,到復興鄉去看看工地!」母親接口,「咦,不是說大漢溪修橋,過不去嗎?」二哥笑笑,「總有辦法的!」
我們就鑽進了他的進口自排福特車,沿著大漢溪邊的公路走。我說:「橋要真封了,過不去的話怎麼辦?」二哥笑笑,「總是有辦法的!」
在離橋兩百公尺的地方,豎著一個牌子:「施工中,橋梁暫時封閉」。遠遠看著橋,七七八八的工程建材堵著橋口,確實是不通了。
「為什麼施工單位要等到距橋兩百公尺才肯立一個牌子?他們難道不能在二十公里之外的交通要道警告人家?」我忿忿不平。從桃園到這裡,我們已經開了近一小時的車。
二哥笑笑:「總是有辦法的。」
前頭一輛車,在牌子後邊消失了。我們緊跟著過去,原來,就在那宣告「封閉」的牌子後邊,一條新路已經被壓了出來。
沒人跟我一樣,看著牌子生氣;他們只是站在牌子下四周眺望一陣,毫不猶疑的開向溪底,闖出一條路來。
極寬闊的河床,中間只有一灣窄窄的溪水,怪手在上游隆隆作響,不停的挖掘。河床地崎嶇不平,福特車身又低,底盤不斷撞上突起的泥地,令我全身起雞皮疙瘩。經過積水的泥潭,泥水濺得車窗一片糊爛。我不時的咒罵二哥;這種車不是開這種路的,陷進爛泥裡怎麼辦,四十多歲的人怎麼還做這種不經考慮的事……。
他只是笑:「路是人走出來的,而且,要死也不只我們一個。」
真的,身後有一長列車隊,全是小汽車;天哪,這些人都信仰「路是人走出來的」嗎?
一個比池塘還大的泥坑橫在眼前。不知是哪個氣度恢宏的開拓者已經在大泥坑上擱下兩條窄窄的木板,寬度剛好夠汽車的輪胎險險的輾過。
前面那輛小紅車裡鑽出了個人,走到泥坑那頭,開始指揮。小紅車戰戰兢兢的,滾上木條,凌空了,一寸一寸的往前移動。車隊裡的人全鑽了出來,站在泥濘的河床上,興高采烈的看著熱鬧。小紅車後輪著地的時刻,觀眾給予熱烈掌聲,竟是一片同仇敵愾的歡喜。
顛顛簸簸,翻山越嶺似的,車隊在河床上折騰的匍匐前行。過橋只需要三分鐘的路程,現在用上了一小時,終於到了彼岸。
二哥得意了,「你看,」他說,「路是人走出來的,沒錯吧!」
我猶自目瞪口呆的往後望著:河床上的車隊,一隻一隻泥龜似的,歪歪斜斜的爬過來。
四
我決定自己開車。
在德國,趕路的時候,我可以開180公里的時速,但一直沒有勇氣在臺灣開車。怕。連爬帶滾的行過大漢溪之後,我想,嘿,我也是個臺灣的孩子,咱們一塊混混吧!
所以就上了路,是個桃園的夜晚。華燈初上,一片流動閃爍的繁華熱鬧。行駛在燈紅酒綠的市區中,困擾我的,竟然不是那擁擠的人群,也不是那竄來竄去不可捉摸的摩托車,而是,說出來你或許覺得可笑――我老是找不到紅綠燈!沿街矗立著一個比一個大的招牌,招牌上閃著千奇百怪的霓虹燈:皇宮KTV的燈滴溜滴溜的繞著打轉,春風理髮廳的燈魔幻似的旋轉又旋轉,藍寶石舞廳、全家福海鮮館、大時代咖啡廳、夢露賓館……簡直是一片絢麗的燈海。在這樣一片漩渦似的刺激性極強的五光十色的燈海中,我的眼睛忙不過來;紅綠燈在哪裡?
前面有一個什麼警燈在閃爍,讓我習慣的緊張起來――是修路?警車?救護車?消防車?要不要讓路?尋找燈的來處……天哪,是「真壞戒」檳榔攤!為了在絢爛的燈海中更絢爛,賣檳榔的人在攤子上裝了閃爍旋轉的警燈。
每段街都有個檳榔攤,每個檳榔攤上都閃著荒謬的警燈。我一感覺到警燈的閃爍就下意識的緊張戒備,然後又安慰自己這只不過是「真壞戒」檳榔。帶著這種牙疼似的內部抽搐,上了高速公路。
高速公路,另有一番文化,我早有準備。切入超車、不斷蛇行換線道、大卡車大巴士占用快車道、計程車尾追不捨……沒有什麼了不起。我開得很穩、很快樂,在家的感覺真好,啊,我愛吵雜的醜陋的臺灣,聽聽莫札特吧,反正車速慢了下來,前面顯然開始堵塞,莫札特的長笛像空中掠鳥拉出的弧線,流利優美。
然後,我睜大著眼睛,不相信這樣的事會發生:路肩,有人開上了路肩,路肩超車。一輛,一輛,又一輛,毫不猶疑的,在路肩上奔馳。
兩眼發直,我聽見自己發出長長一聲「啊――」;是驚駭,或竟也是讚嘆。如果路肩都能走,朋友,這世界還有什麼不能走的路、不能做的事?我輸給你,臺灣的孩子。
五
坐在福華的中庭咖啡座裡,聽出版的朋友說文學的書如何如何的沒有人買。「社會多元的意思,」他說,「就是說,沒有人願意連續的坐上兩小時看一本讓腦子累一點的書。」
「別難過,」我安慰他,「你看那邊櫥窗裡那個東西,也一樣沒人買。」
那是一把義大利進口的雨傘,標價兩萬元。
「哈,」他輕蔑的笑起來,「那個東西,有人買!」
咖啡座上坐著化妝明豔、穿著入時的女人,疊著玻璃絲襪的腿,優雅的啜著咖啡。好幾個穿白襯衫、深色西褲的男人對著手裡的大哥大說話。其中一個,竟然是些許年不見的大學同學。
「還在高中教歷史嗎?」我問。
「不教了,沒前途。」他說,把大哥大熟稔的插進褲袋裡,「現在搞營造,包工建橋開路之類的。」
「營造?」我驚訝,記得他當年穿著長袍馬掛,在講臺上表演相聲的樣子,「你學過營造?」
「沒有。」他搖頭,然後解釋,「就好像學游泳,先下水,搞溼了自然就會。我也沒什麼資金,先是搞股票賺了點橫財,就投資營造。在臺灣嘛,反正就是有一分錢,做八分投資,講十分的話……」
「冒險嘛!」他笑著,帶著點自我嘲弄的味道。
大哥大嗶嗶響起。
六
有人按鈴。又是個穿綠制服的德國警察。又怎麼了?我沒好氣的瞪著他。
這一回,是因為我停在車庫門前的車,車尾突出,「侵占」了人行道大約十公分的空間,妨礙行人過路。
「請您將車子駛進車庫,或著停到路邊去。」他面無表情的說。
我用最毒的眼神看著他――老兄,這人行道起碼有一百廿公分寬,再蠢的胖子也過得去。你停下巡邏車來干涉我,只不過因為這十公分的「脫序」觸犯了你尊崇秩序的原則和習慣。
你是一個秩序和原則的動物。
我忿忿的盯著他,然後,很勇敢的――把車移走。
我能說什麼?十公分是侵占,一公分也是侵占。
澳洲來的伊蘭在電話上絮絮不休:「院子裡那株松樹掉針掉得厲害,掃不勝掃。又遮了陽光,我們打算明天把它砍了……」
「不行不行,」我急急打斷,「在這個國家裡,砍樹要先申請,尤其是老樹大樹,不能說砍就砍的。」
「可是,這樹是在我們自家院子裡――」
「自家院子裡的樹你也沒有自由說砍就砍,樹,是國家人民共同的財產,懂吧?」
「啊,」伊蘭在那頭說,「咱們澳洲也有這個法那個法的,可是沒人太認真――」
「那是因為你們澳洲人,」我笑了,「是犯人的後裔呀……」
伊蘭顯然一點兒也不覺得好笑,很認真的說,對,來德國半年,使她深刻體認到澳洲人無法無天的個性,十足罪犯的壞胚。然後我們彼此唱和的抱怨:是啊,德國是那麼一個不自由的國家,人民沒有脫序、違法的權利,簡直令人苦悶極了。
七
電話又響起來,這回,是婆婆:「考慮半天,這個周末不能去看你們,準備時間不夠……」
可是,現在才星期三呀,只不過是兩個小時的車程,帶支牙刷來不就完了嗎?
「不成呀,我的花要找人澆,玫塊正要剪枝,乾洗店的衣服要取回來,清潔婦星期四要來……」
又來了。老人家簡直像加了熱的年糕,黏糊糊緊緊粘著鍋底,很難把他們從家扯開。
「我們年紀大了,總是慢嘛。」她說。
我熟悉另一對老人家,年紀也大了,卻具有後備軍人枕戈待旦的彈性,隨時待命開拔。那是我的中國父母。
有一次,我從臺北打電話到臺南,請七十來歲的父親得空時北上一趟,處理一點小事。擱下電話,幾個小時之後,門鈴響,父親出現在門口,手裡拎著行李――一只縐巴巴的塑膠袋,看起來包過青菜,包過舊鞋而現在裡頭裝著一套換洗的內衣褲、一支牙刷、一本書。他很高興的望著我笑。
又過了幾年,但我知道,若是我現在撥個電話回臺灣,請父母搭下一班飛機來德國,他們會毫不猶豫的立即動身。真正需要的時候,他們只要拎起一支牙刷就可以到天涯海角;真正需要的時候,沒有牙刷也能走。
為什麼呢?為什麼我的德國父母非有萬全的準備不貿然行動,而我的中國父母,在四十年的安定歲月之後(四十年的人生,不能算短吧?!),仍舊能適應萬變、說走就走,像個一無所有、無牽無掛的「羅漢腳」?
八
臺灣人的個性中有一種驚人的彈性。
用雜誌和磚頭修理木床的權宜之計,是一種彈性。「將就點吧!」我們常說。「過得去就好!」我們常聽說。把滾動晃動的抽屜擺上卡車匡噹嘩啦的搬家,是一種彈性。「沒關係啦!」是我們的口頭禪,「請裁請裁啦!」是最友好的用辭。抓起一支牙刷就可以浪跡天涯,是一種彈性。「四海為家嘛!」大家彼此安慰,拍拍各自的肩膀。
這種彈性像水,碰到山就往谷底流下去;也像草,砥到石磚就從縫裡鑽出來。街市燈海太令人眼光撩亂了嗎?檳榔小販就裝置更刺激人耳目的警用燈。高速公路上堵車了嗎?路肩就成為康莊大道。「此路不通」的牌子掛了出來?且慢,咱們給他開出一條路來。
大漢溪河床上那條蜿蜿蜒蜒、崎嶇不平的泥路,那大泥坑上兩道單薄的木條――究竟是臺灣孩子的缺點還是他的成就?我的意思是說,你要譴責他的違法脫序,還是讚美他的勇於闖蕩、不怕阻撓?
九
這是個森林裡的小木屋,我們坐在火焰熊熊的壁爐邊看書。他在讀一篇報導:從前東德公安部的祕密忠誠資料現在在太陽下攤開,好像你突然翻開一個久置溼苔上的石塊,陰溼處的惡形惡狀的爬蟲全現了出來。德國舉國上下在追討從前為祕密警察工作的線民……用日爾曼人一貫的鍥而不捨的精準,面對自己不愉快的過去。
我在讀「天下」出版的發現臺灣;已經是第二遍了。
不瞞你,我沒讀過臺灣史。
臺灣的孩子沒讀過臺灣史?正是。我讀過中國歷史、英國歷史、美國歷史、德國歷史、猶太人的歷史、吉普賽人的歷史……可是,我不曾讀過臺灣史(其實不必對你覺得羞愧,因為我想你八成也沒讀過);我們一直不太把臺灣當一回事。
讀發現臺灣的感想,就好像,這臺灣的孩子我已經認識了一輩子的時間,卻第一次看見屬於他的照片簿。簿子裡有發黃的照片,照片下面有母親的手跡,寫著孩子胎記的顏色、第一次摔破頭的地方、上學時走過的路、第一篇作文……。對著照片本子我輕聲「啊」了出來,「對,他就是這一副德性,原來如此――」
黯黃的照片再度提醒我:臺灣是一個移民社會。三百年前在狂風巨浪中踉蹌上岸的是移民,四十年前從擁擠不堪的軍艦上倉皇入港的,是移民,也是難民。對移民,這海島是個供人開發掠奪的地方;對難民,這是一個暫時歇腳的地方。移民的開發心態,使原本樟木產量舉世無雙的臺灣今天看不見幾株樟樹;難民的苟且心態,使人口早超出五百萬的大臺北到九○年代還沒有一個暢流的捷運系統。
是因為,當初來的時候,草莽初闢,搭個竹篷就得睡一家大小,所以養成了用磚塊和雜誌修床的習慣吧。(華德指著修好的床說:「這床還可以用上一百年!」我說:「誰管一百 年以後的事?」)是因為,唐陶宋瓷都在「老家」,所以不在乎匡噹嘩啦的搬家,摔破幾個大同磁碗吧。難道不是因為,當年從湖南流離到浙江,從浙江顛沛到海南,從海南亡命到臺灣,身上唯一的財產是奶奶臨行密密相縫的一只布鞋,難道不是因為那流離顛沛的命運,所以我年邁的中國父母到今天還保留了適應飄泊的自衛本能?你可以讚美他們的彈性,但是知曉他們的彈性來自哪裡,令我神傷。
移民,自然也是拓荒者。拓荒者的人生課題不在禮法的傳承維繫,那是舊社會的規則。在瘴癘叢生的新世界裡,重要的是如何闖出路來。對大自然的險惡,用柴刀和臂力去闖;對政治勢力的險惡,用機智和狡獪去繞。荷蘭人、鄭成功、滿清政府、日本天皇、國民黨,各有各的統治方式,統治方式就是所謂「法」。對於拓荒者,守不守「法」只是末節,達不達到生存目的才是主題。法無礙於目的就容忍它,法有礙於目的就繞過它。
這並不稀奇。澳洲人也有這個個性,早期的美國人更是。你也記得嗎?西部片裡的英雄,可多半不是那呆頭呆腦的警長,而往往是那一槍在手、恩怨自決、單騎闖天下的好漢。從法治的眼光看,咱們的廖添丁可是個該受管訓的甲級流氓。
法,對於臺灣移民的孩子,就像大漢溪邊佇立的「此橋不通」的木牌,繞過它!路是人走出來的。只要達到目的,沒有人在乎河床地通車嚴重的破壞環境,沒有人在乎路肩超車會肇成最致命的車禍,沒有人在乎檳榔攤上亂真的警用燈威脅了真正警燈的作用……。
那個不能容忍我十公分「侵占」的德國警察會覺得臺灣人這種對法和秩序的蔑視是駭人聽聞,匪夷所思;來歐的朋友也搖頭:你不知道,臺灣的脫序實在令人難以忍受,太亂了,太亂了!
我怎麼會不知道?你忘了野火集是誰寫的。可是,不管你喜不喜歡,臺灣人這種山不轉路轉的伸縮性,這種蔑視成規的草莽性格,這種只認目標不講原則的「闖」勁,難道不也正是它今天經濟成就的種子嗎?將小汽車開進泥濘的河床、開過泥坑,是脫序也是不畏艱辛;隨隨便便的搬家,是邋遢也是靈活;用雜誌和磚塊修床,是短見也是聰明;用一分錢,作八分投資、講十分話,是輕率也是勇於冒險。臺灣的外貿奇蹟,不就是無數個提著七小提箱的臺灣孩子用他那靈活、聰明、不畏艱辛、勇於冒險的移民個性「闖」出來的嗎?
十
不要輕視臺灣的錢。錢並不骯髒,它催化了人對自由的渴求,也給人帶來自信,有了自信就有自尊。在夏日明媚的歐洲街頭,你常看見臺灣出來的青年,背上背著帆布袋,手裡拿著地圖,表情輕鬆,昂首闊步。
那種輕鬆,使你想起吳濁流在1947年所憧憬的臺灣「烏托邦」:「……做任何事都不會受人監視;走什麼地方都不會受警察責備,寫任何文章都不會被禁止出售;攻擊誰都不會遭暗算;聳聳肩走路也沒有人會說壞話……這樣努力建設身心寬裕而自由的臺灣……」
歷史上最「身心寬裕而自由」的臺灣,恐怕就是你我眼前的臺灣了。尤其是當你想到,這昂首闊步的一群,都不必是什麼高幹子弟、權貴之後,只是最尋常的百姓,你知道移民的離鄉背井、顛沛流離,都有了令人欣慰的成果。
可是,為什麼來到歐洲的臺灣朋友怎麼那麼不快樂呢?
住在德國的我,哎,想死了臺灣的紙醉金迷,熱鬧繁華。來德國小住的臺灣朋友,卻又羨慕我的寧靜。
這裡實在寧靜。
一個無事的下午,你可以坐在客廳裡聽風走過屋瓦、穿過松樹的聲音。到草原上走走,若是夏季,白色的瑪格麗特開得如痴如醉;若是秋季,蘋果就「噗」的一聲掉在你眼前小路上,撿起來就可以啃。小鎮的路舖著青青石板,沿街的老屋門簷上還刻著年代:1517,明朝的;1308,啊,元朝的;1087,哇,宋朝建的……窗臺上擺著一列鮮紅欲滴的海棠。
轉角有棟老屋正在整修。二樓凌空架著,一樓打空了。一個白髮老師傅正在敲敲捶捶的。這房子有四百多年啦,他說,不能拆,就是能拆,主人也不捨得呀!可是裡頭設備想現代化,他擦擦眉毛上的汗,所以得把外殼架空了,只裡頭翻新。怕損壞老結構,所以所有機器都用不上了,全得靠手……
那豈不貴極了?
是啊!老師傅點頭,要貴上好幾倍呢!可是國家有補助,歷史嘛,不能丟哇!
老師傅拾起錘子,叮叮敲起來。聲音輕脆的回響在安靜的石板街上。
朋友坐在客廳地毯中央。午末的陽光投射進來,他閉眼仰臉對著太陽,就這樣久久坐著,一直到陽光完全沒入松影。他輕聲喟嘆。
我感覺到臺灣人對寧靜的近乎痛苦的渴求。
十一
不,我指的不僅只是空間環境的寧靜;在寧靜的空間環境背後有一種源自內在生活秩序的心靈的寧靜。有的民族,因為知道什麼在先,什麼在後,心裡有一種篤定。
在海德堡大學開的當代臺灣文學課裡,學生問:寫童年的作者特別多,似乎臺灣作家特別懷舊?
失去的,當然分外眷戀。臺灣的作家是永遠的失去了他們的過去。懷想大陸的,發現四十年睽隔的家鄉面目全非,不如不見。著眼臺灣的――你我之中有多少人還有一條童年的街讓他回頭?哪裡是余光中的廈門街?哪裡是白先勇和周夢蝶的明星咖啡?隱地的西門町變成了什麼樣子?袁瓊瓊的眷區還在嗎?淡水最後的列車開到了哪裡?
你若是個德國作家,那麼很可能你出生的那棟老房子還在,粗大的玫瑰依舊攀牆而上。那條街還舖著石板,轉角處的農舍老傳出乾草和牛糞的氣息,你每次興起回老街,都會看見和你同上小學的大傻個兒正在院子裡耙草。你曾經放紙船的水溝還在那裡,兩個穿短褲的小男孩,正勾著身玩紙船。
那條街,包括它的顏色和氣味,一直在那裡,所以你不必渴求。你知道,在人生的大浪中翻滾沉浮、疲倦徬徨的時候,有那麼一條街讓你回頭看看:它像一面晶亮的鏡子照著你最原始的來處。如果你來時頹喪墮落,它使你振作;如果你來時飛揚跋扈,它使你謙和沉潛。
是對這條街的了解,使你能把過去和此刻銜接起來。因為有著對歷史的記憶,所以你能詮釋現在,面對未來。知道從何處來,然後知道往何處去――過去、現在、未來之間有所傳承,就是生活的秩序。體認了這個秩序,所以篤定,所以寧靜。
靈活、聰明、不畏艱辛、勇於冒險的臺灣孩子,蔑視法規、不講原則、苟且短視的臺灣孩子,在闖蕩四百年之後,走到了一個最困難的關口:他想追求篤定和寧靜,一個和他原始個性背道而馳的理想。浮萍,追求根的深紮。
很困難,因為這一回,他不能夠繞著走。
十二
保母到書房來說,樓下的馬桶護圈壞了,老掉下來。
讓我想想,或許書桌上這半卷透明膠帶可以把它給黏回去。
思考問題:
1.本文作者所提到的「臺灣文化」,如解決人生困境的權宜之計、搬家、在高速公路開車、守法、冒險精神等,各有何優缺點?
2.文章第「十一」所要表達的意涵是什麼?與「在迷宮中仰望星斗」一文中提到的人文素養有關聯嗎?
※相關名句
1.道失於近則禍及於遠,政謬於上而民困於下。(晉•葛洪•抱朴子)
【釋意】謀劃錯在近處而災禍卻會綿延很遠,在上位者政令不當,人民就會在下面吃苦受困。
2.上重義則義克利,上重利則利克義。(荀子•大略)
【釋意】處於上位的人看重正義,那麼人們對正義的追求就會超越對財利的追求;處於上位的人看重財利,那麼人們對財利的追求就會超越對正義的追求。
3.治國有常,而利民為本;政教有經,而令行為上。(淮南子•法論訓)
4.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南朝宋•裴松之)
【釋意】治理世事憑藉的是大品德,而不是小思小惠。
5.林深則鳥棲,水廣則魚游,仁義積則物自歸之。(唐•吳兢)
【釋意】林木深茂則鳥棲息,水面寬廣則魚兒悠游,為政者能積仁義則人民自然歸向他。
6.如果被統治者不信任,不滿意政府,那麼這個政府就將會失敗。(英國雪萊)
7.要做同時代人的領袖,當然應該比他們站得更高,具有更健全的頭腦,更明確的看法,更堅強的性格。(俄國屠格涅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