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人間詞話>裡的人生三境界
王國維(1877—1927),字靜安,號觀堂,浙江海寧人。乃中國近代以來的著名學者,其治學廣泛,包括<史學>、<古文字學>,亦對西方哲學思想涉獵極深,對<叔本華>、<尼采>、<康德>都有研究,且深受德國唯心主義哲學之影響。
王國維世代清寒,幼年為中秀才苦讀。早年屢應鄉試不中,遂於戊戌風氣變化之際棄絕科舉。二十二歲起,他至上海《時務報》館充書記校對。利用公餘,他到羅振玉辦的“東文學社”研習外交與西方近代科學,結識主持人羅振玉,並在羅振玉資助下於1901年赴日本留學。
1902年王國維因病從日本歸國。後又在羅振玉推薦下執教於南通、江蘇師範學校,講授哲學、心理學、倫理學等,複埋頭文學研究,開始其“獨學”階段。1906年隨羅振玉入京,任清政府學部總務司行走、圖書館編譯、名詞館協韻等。其間,著有《人間詞話》等名著。
1911年辛亥革命後,王國維攜生平著述3種。眷隨兒女親家羅振玉逃居日本京都,從此以前清遺民處世。其時,在學術上窮究于甲骨文、金文、漢簡等研究。1916年,應上海著名猶太富商哈同之聘,返滬任倉聖明智大學教授,並繼續從事甲骨文、考古學研究。1922年受聘北京大學國學門通訊導師。翌年,由蒙古貴族、大學士升允舉薦,與羅振玉、楊宗羲、袁勵准等應召任清遜帝溥儀“南書房行走”,食五品祿。1924,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驅逐溥儀出宮。王國維引為奇恥大辱,憤而與羅振玉等前清遺老相約投金水河殉清,因阻于家人而未果。
1925年,王國維受聘任清華研究院導師,教授古史新證、尚書、說文等,與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李濟被稱為“五星聚奎”的清華五大導師,桃李門生、私淑弟子遍充幾代中國史學界。
1927年6月,國民革命軍北上時,王國維留下“經此世變,義無再辱”的遺書,投頤和園昆明湖自盡。在其50歲人生學術鼎盛之際,為國學史留下了最具悲劇色彩的“謎案”。但也因此被後來的共產黨激進派所唾棄,在主流文化之外。
1927年的初夏,陰曆五月初三,想不開的王國維,轉了兩圈,看看周遭無人,一頭栽進頤和園昆明湖。
那時,頤和園門票巨貴,要大洋一元,因而遊人甚少,待救起,已斷氣。毛澤東有詩云:「莫笑昆明池水淺」,那裏的水並不深,王跳進去,便一頭紮到底。事實上並非溺斃,而是被湖底的淤泥朽草,塞滿七竅,窒息而死。
嗚呼,一代學人,草草一生,就這樣於污泥濁水中逝去,時年五十一歲。從他身上,翻出一紙遺書,上有“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等字樣。有人說,他這個“辱”,為死殉清廷,效忠遜帝;也有人說,他這個“辱”,與他親家羅振玉有些什麼糾葛。但不管什麼緣由,當時及後來,咸認為不值得。
一般人對靜安的文學成就之印象,首推其<人間詞話>。<人間詞話>乃靜安融合東、西方之思想結晶而成之作。書中作者開創了另一個文學批評的典範,提出「境界」說,認為一闕詞有境界便能獨樹一幟,而境界又分成「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如「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為有我之境;「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為無我之境。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生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能描述真實萬物的景象及真實感受的作品,才可以說是有境界的創作。「有我之境」是以自己為出發點,用主觀的概念來觀察世間萬物,所以一切事物都因為感染了我的情感意志,而賦予多彩多姿的生命力。「無我之境」是以事物為著眼點,用客觀的態度來揣摩事物的本身,所以不知道哪個是「我」,哪個是「物」。
<人間詞話>第二十六則: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回首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古往今來,凡是有成就偉大事蹟功業,或有大學問的人,必須經過三種階段:第一階段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境是先能深切自覺,而胸懷崇高的理想與抱負,也同時是滿懷的愁愴與迷惘。第二階段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是在全心全力的投入、勇敢地前進,朝著目標無悔的探索邁進。最後一個階段是『眾裡尋他千百度,回首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這是在經過熱烈的奮鬥之後,最後得到的是成功的喜悅。
王國維的“人間”、“人生”究竟是怎樣一幅圖景呢?他說: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采桑子》)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蝶戀花》)
人間事事不堪憑,但除卻無憑兩字。(《鵲橋仙》)
人間總是堪疑處,唯有茲疑不可疑。(《鷓鴣天》)
說與江潮應不至,潮落潮生,幾換人間世。(《蝶戀花》)
算來隻合、人間哀樂,者般零碎。(《水龍吟·楊花》)
人間孤憤最難平,消得幾回潮落又潮生。(《虞美人》)
人間那信有華顛。(《浣溪沙》)
人間須信思量錯。(《蝶戀花》)
掩卷平生有自端,飽更憂患轉冥頑。(《浣溪沙》)
人生苦局促,俯仰多悲悸。(《遊通州湖心亭》)
我身即我敵,外物非所虞。
大患固在我,他求寧非謾。所以古達人,獨求心所安。(《偶成》)
人生一大夢,未審覺何時。(《來日》)
人間地獄真無間。(<平生))
欲覓吾心已自難,更從何處把心安。(《欲覓》)
王國維的《人間詞》旨在揭明乾坤廣大、人生須臾這一命定的人生悲劇。人間是一場大夢魘,和地獄沒有分別,而芸芸眾生,迷失本心,唯務外求,百般鑽營,最後不過如過眼雲煙,瞬隙永逝。這完全是出自叔本華悲觀主義哲學觀而對人生的解讀。王國維通過詩詞向人們挑明,向塵寰苦求樂土是無望的,人生就是一場悲劇,人生活在世界上就是永遠的愁煩。
<注1>第一境之句出自晏殊《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 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采箋兼尺素 ,山長水闊知何處?」
<注2>第二境之句出自歐陽修《蝶戀花》:「獨倚危樓風細細,望極離愁,黯黯生天際。草色山光殘照裡,無人會得憑欄意。 也擬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注3>第二境之句出自辛棄疾《青玉案》:「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風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回首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