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家的花園 | 物理文選

2009-11-13 10:0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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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家的花園
  - 台灣沒有什麼天然資源,人口密度又高,生存壓力極大,所以儘管研習科學非常辛苦,無論死記活記,大家也咬緊牙根,全力以赴。
撰文/高  台灣大學物理系教授

兩個月前,我和一群朋友在一趟考察旅行中,訪問了瑞典的教育督察署。這個單位的任務在於設定瑞典中小學教育目標,包括擬訂各學科課程大綱,並考核、監督各學校。教育督察署的負責人很熱忱地帶領了幾位負責業務的組長向我們做簡報。他在介紹了瑞典學制以及督察署的業務後,提到了瑞典的科學教育,他說只有6%的瑞典家長認為物理是重要的學科,認為化學重要的比例更低,言下之意,這是應該改善的狀況。他又拿出一份世界各國八年級(國二)學生數學程度檢定的結果,特別誇讚台灣學生的表現非常優秀,成績居於世界前幾名,比瑞典學生的表現強太多,而且瑞典的成績還比以前退步不少。
  我們是抱著學習的心情到瑞典觀摩,不意聽到他們也有羨慕台灣的地方,令我心頭一震。督察署的人也說明瑞典的大學總共可以容納60%的高中畢業生,但目前卻只有約45%的高中生升上大學,他們希望能將這項比率提高至50%。他們想這麼做的動機當然是期盼提升高素質人才(尤其是高科技人才)的數量;在「世界是平的」的壓力之下,這樣的想法大約也是全世界政府的願望,起碼台灣人非常熟悉這種「走向高科技社會」的說法。
  在拜訪瑞典教育督察署前後,我們還參觀了數所瑞士與瑞典的中小學,大家對這幾所學校都有極好的印象。在我看來,這些學校所呈現出來的教育環境,根本就是台灣教改人士(如下文提到的黃武雄)夢想的境界:一、每班級學生人數上限是23~24人;在我們觀摩的學校中,一般而言,每班只有10來人。二、老師非常尊重學生,兩者的關係看來相當平等,老師打罵學生是根本不可能發生、不可思議之事。三、沒有所謂的升學壓力,老師會因材施教;例如上數學課時,每學生各有其進度,不同學生可以依其程度演算不同的題目,老師必須不停地巡迴教室,注意每學生的情況。四、教室與校園的佈置非常溫馨,學生到學校上課的心情是愉快的。五、每種課程都有其目的,無論是智能成長、藝術涵養或實務演習,沒有任何課程僅有考試上的意義。
  總之,我認為瑞典、瑞士的義務教育(6~15歲)基本上就是生活教育。學生上學主要是為了陶冶性情、培養獨立思考能力、體驗團體生活、學習現代生活的必備知識。這幾項目標照講也應該是台灣義務教育高舉的目標,但是長久以來,台灣校園的實況卻和瑞典、瑞士所展現的高品質教育相差很多,為什麼?這個問題在台灣一向熱門,也有很多人提出了他們的答案。以下我將評介幾本書,其作者對於這個問題都表示了些頗有見地的看法。不過在此之前,我們先以和瑞典、瑞士對照的方式,來看一下台灣教育的特色。
  首先,台灣的教育體系與瑞典或瑞士相比,大體而言,或多或少仍有些軍隊的味道。也就是說「管理」是台灣教育的主要經營方式,而管理的目的在於秩序:老師對於學生不守秩序的行為極為敏感,也不能容忍;老師與學生之間的關係就好像軍官與士兵,是上對下的關係。其實瑞士的學校教育直到1970年代也大約還是這種樣子,現在非常開明、開放的狀態,是這20~30年來才漸漸形成的。這10幾年來,台灣的教育也是朝同樣的方向在邁進,學校的氣氛也逐漸變得更活潑。但是與別人一比,我們的學校還是落後了10~20年。
  其次,台灣學生與家長對於科學與數學特別情有獨鍾。這現象有些奇怪,因為科學對於台灣來說,純然是外來玩意,我們對它的熱忱為什麼會勝過瑞典這種高科技國家?我相信答案是:我們其實並沒有比瑞典人更喜愛科學,而之所以會對科學特別下功夫,純然是為了生存──早年是為了能到美國留學,現今是為了能到科學園區上班。台灣沒有什麼豐富的天然資源,人口密度又高,生存壓力極大,所以儘管研習科學知識非常辛苦,無論死記活記,大家也咬緊牙根,全力以赴。
  不過,正因為大多數台灣人讀科學是為了應付生存的壓力,因而學生並不在意對於所學知識有無興趣、有無融會貫通,而只在意會不會解題,考試能不能拿高分。所以老師教學以及學生學習的內容與方式,都嚴重受到考試形式的制約:每項概念都被化約到最小的學習單元,每問題都被分解成填空題或是非題。一旦考完試,所學的科學知識就可以還給老師了。升學壓力也讓因材施教的理想成為空談。
  事實上,求生存(也就是求好成績)不僅是台灣人讀科學的理由,它也是我們讀任何其他學科的理由,所以不容易拿來考試的東西,是不會進入學生腦海裡的。以英文為例,我們熟悉的是片語、單字,我們並不在意能不能講出、寫出優美的英文。其實不僅英文如此,我們也不在意能不能寫出漂亮的中文。和西方國家相較,台灣學生在語言能力上的劣勢是很明顯的。再進一步講,台灣人無論對於抽象或是具體的美,也全然不在意,關於這一點,我們只要看看中小學校園那些至多算是乾淨,但談不上漂亮的園景就可知。
  不過具有如上特色的台灣教育並不是沒有長處,這種想立竿見影的教育方式雖然讓學生承受了非常大的壓力、讓許多人吃了不必吃的苦,但卻也培養出了大批能幹的工程師與商人,使得台灣能在短短30~40年間,迅速累積財富,進入社會發展的另一階段。但我們很清楚這種教育方式不能薰陶出思想家、藝術家、音樂家或一流的科學家。
  吳祥輝寫的《芬蘭驚艷》一出版便頗受注目,因為大家重視他對於芬蘭這個近來常被當成教改典範國家的觀察。吳祥輝在書中寫道他去買芬蘭人所用瑞典語、芬蘭語、數學、英文課本,「芬蘭的教科書,從封面到內頁的每一頁,頁頁都是精品」,他也注意到「芬蘭的英語教學注重『講英語』,不是寫英語或考英語」;吳祥輝確有其敏銳的觀察力。我透過此書所知曉的芬蘭教育狀況,大致上類似於我所看到的瑞典與瑞士的教育狀況。
  相對於吳祥輝對芬蘭教育短暫的觀察,黃武雄在《童年與解放》、《學校在窗外》二書中則傳達了他長期思考台灣教育問題的心得。黃武雄這兩本書論及的題材有皮亞傑、創造力、自然與文明、異化、理性等,顯示他對於西方哲學與教育理論非常熟稔。他思考的廣度與深度在台灣學者中相當罕見。我無法在此概述黃武雄對於教育的論述與批判,但大家或可從以下幾句話中體會出他的某些觀點,例如他在《學校在窗外》裡寫道:「今日教育的主要內容是以維生為導向而設計出來的套裝知識(這樣子)造成為數眾多學歷高,但無法獨立思考的知識份子,充斥於市,並日日在主導人類社會的發展方向,這是現代教育的最大危機。」又在同書另一處寫說:「孩子在學校要學到的是『與世界真正連接』,而連接的辦法便是這兩件事:打開經驗世界,發展抽象經驗。」關心台灣教育的人,應該把黃武雄的兩本書找來讀讀。 End本文轉摘科學人雜誌